次日暮色四合，项奕来金銮殿时，正碰见我一身华服，从屏风后款款而出。

我身着一袭锦绣凤袍，是父皇网罗普天之下最美妙的云锦，召集了天下最巧手的绣娘绣制而成的↑轻如云蝉，绣着这南湘的万里河山。复杂的髻，玲珑的饰，厚厚肌粉遮盖了苍白，胭脂点绛，脸上画着夸张而妖艳的桃花妆。

项奕仿佛没看见我打扮得异样隆重，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瓷瓶，瓶内装着能解我毒瘾的蒴果丸。

一如往常，他将国政与我娓娓道来，无非是一些升降职的琐碎之事。

说了半晌，他似乎厌乏了，以手支颐，闲闲打量我∫被看得不自在，转身倒了一盏杜仲茶，递与他：“刚沏好，润润嗓子罢。”

他伸手要接，我指尖却狠狠一颤，琥珀色茶水倾出，我被烫得一松手，玉盏眼看要从掌中滑落之时，他却轻巧地反握稳我的手：“小心。”

我脂粉下的脸毫无血色，垂着眼帘不看他。

他似笑非笑，覆着薄茧的食指肚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，语气带着宠溺的责怪，“怎的连茶杯也握不稳了？”

“昨夜没睡好。”说着，我将茶盏又往他面前送了几分。

他也不推脱，接过来一饮而尽，笑道：“安宁，你是初次煮茶么？火候太过，煮得太烂，反有股怪味儿，不好喝。”

我不好意思：“你嘴刁，这都能喝出来。”

他看着我，似乎在寻找丝毫破绽。半晌，却是一转眼，面上笑意全无：“安宁，数日前，你皇兄派人托信于我，转告他被囚禁之地∫已将他接回临安，在辅国将军府内安顿下来。”

我面色微动。

他却没再说下去，反像刚注意到我的一袭盛装，问道：“今天，你似乎心情大好？这一身是搞什么名堂？”

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：“我这身凤袍，是父皇为我定制的←说，安儿长大后，若遇上心仪男子。就穿上这身天下无二的嫁衣，成为世上最幸福的新娘。”

他看着我，目光玩味且意味深长：“这个话题实在敏感，你该不会想继续下去罢？”

我没有继续，反道：“项奕，我想去望楼。”

他面容一冷，就要开口拒绝，却被我急急打断：“今天是我二十有三的生辰……求你了。”

他喜欢我示弱的样子』要我开口求，他便会答应♀一次，他果然也点头了。

我向宫外一直走。

望楼那么高，我一阶阶爬了上去←亦步亦趋跟在身后，直到二人并肩站在这望楼之巅。

当初，我建这望楼，是为了小看江山。

可今日才明白，我小看了这江山，却也小看了身后那人。

我对他的爱，始于此，也要终结于此。

此时，夜幕全垂了下来←楼之上，月亮和宫灯，星星和晚风，三千青丝，一片大红，衣袂翻飞的声响合着寂静的风吟，心如花都瞬间化作了枯城。

将华灯初上的临安城尽收眼底，颇有些袖手天下的豁达。

能在这里死心，也是极好的。

这样想着，我侧头一笑：“项奕，如果我死了，你会不会愧疚？”

他静静凝视着我，唇边依旧是承的笑意，不答。

我也没指望他能回答，又卦说了下去：“你我相识六年，赌了三局，皆是棋逢对手，不相上下。可是这最后一局，我却输了，输得彻底′掉了自己，也输掉了心。”

说罢，我微微往后退了一步№后是那条长而陡的石阶，石阶棱角分明，在月色下泛着岑岑冷光。

来路明兮复不明，归处渺渺兮何方？

项奕面色无澜地看着我：“安宁，你要干什么？”

望楼之上风萧萧，衣袂翻飞烈烈，将我的声音扯得支离破碎：“项奕，同在这望楼之上，我曾说爱你∏份情意，我赠之以琼瑶，你弃之若蔽履。”

“你我，隔着宿怨纠葛，隔着弑父之仇∫的心，你不配得到。”我又向后退了一步，“这里，是你我爱情的起始，也将是终结。”

就这样罢……

夜幕明朗，却似有瓢泼大雨倾泻，滚滚惊雷砸下，将天地笼作一片混沌。

决绝的话说出，我心仿佛碎裂，世界仿佛崩颓，可是却没有一丁点声响。

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分崩离析，如同碎了的面具，但脚下如生根般，一步也挪不动，眼睁睁看我向后退去。

风从后涌来，我只觉自己如一只风筝，只待剪断那最后一丝执念，便可乘风化去。

我高声道：“今日，苍天为证，厚土作实，我常安，将寄予你的心收回。从此，世上再无那个爱你的女人。”

说罢，一脚后退，踏入虚空。

身子直挺挺向后仰去，脑中混乱无比〔那间，仿佛回到与他初见的那个傍午……那个，阳光穿透眉睫的午后。

彼时，我在城上，他在城下；我华服，他囚衣◆光有些晃眼，有少年对我露齿而笑，他有颗尖尖虎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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